第六章 偷生(2/2)
“宗师司马泰人不坏,就是太老实,有人要在他眼皮底下耍花样,料他也看不出来。”司马干轻哼一声,“你为何不直接去告诉他?”
“牵一发而动全身,何况暗害齐王这样的大事?”潘岳苦笑道,“实不相瞒,唯有王爷这样的世外高人,才能将这场阴谋化解于无形。”
“什么世外高人,不过是装疯卖傻罢了!”虽然潘岳不说,司马干也猜得到敢动齐王的人是谁。他一把将旋转的铜钱拍在桌案上,又拈起铜钱细细看了两眼,长叹一声:“山奴山奴,谁知道你还有没有多花一个铜钱的福气?”
“只要有王爷庇佑,山奴必定能化险为夷。”潘岳回答。
“你少来吹捧我。”司马干横了潘岳一眼,“当年他爹桃符,我就护不了。”
“齐献王之事出自天子之意,确实没有回天之力。”潘岳暗暗握紧了手指,语气却尽量保持平和,“不过山奴之事是宵小作祟,王爷乃宣皇帝嫡子,德高望重,自然攻无不克。”
“如今的宗室越来越不像话,也就山奴那孩子比较像样,就这么被打死了确实有些可惜。”司马干将铜钱一抛,紧紧握在手中,忽然手肘撑着桌案朝潘岳俯过身来,“不过,你知道你方才选择了这枚铜钱,意味着什么吗?”
“请王爷明示。”潘岳不想浪费时间,直截了当地回答。
“意味着,你选了山奴,却放弃了你自己。”司马干紧紧盯住潘岳的脸,露出一丝揣摩的笑意,“听说你现在不仅入了贾谧的幕府,还在他车驾出行的时候望尘跪拜?你就没有想过自己的退路吗?”
“什么退路?”潘岳心中一惊,却假作不懂。
“上船容易,下船难。”司马干轻轻摇头,“若是船翻了,本来我这把老骨头还可以捞你一捞。可惜我太惜命,这次捞了山奴就不可能再冒险捞别人了。”
“一之谓甚,岂可再乎?这一次,臣已多谢王爷好意,哪里还敢求第二次?”潘岳顿了顿,唇边慢慢牵出一丝苦笑,“何况臣既然选了这条船,就早不期盼别人相救了。”
第二天一早,齐王司马冏就端坐在屋内,等待着那场杖刑的到来。然而他一直等到正午时分,才听到门外传来开启锁链的声音。
两个宗师府的杂役走进软禁司马冏的囚室,用木托盘将一套罪衣捧了进来:“小人们伺候齐王殿下更衣。”
司马冏用手指拈了拈那罪衣的材质,只觉得触手僵硬粗糙,嫌恶地皱了皱眉:“本王穿自己的衣服不行吗?”
“这是宗师府的规矩,请殿下恕罪。”两个杂役说着,走到司马冏身边,作势就要解他的腰带。
“本王自己来,你们都出去!”司马冏哪里肯让这些人碰自己,皱眉呵斥了一声,见那两个杂役不动,顿时冷笑道,“你们是怕我不肯换?本王连杖刑都不怕,还怕换一套衣服吗?”
两个杂役面面相觑,最终躬身一礼,妥协地退了出去。
司马冏见他们走了,终于伸手去抓起那套赭红色的罪衣。然而他的手抖得太厉害,抓了几下竟然没有抓起来。意识到自己内心深处的恐惧,司马冏有些烦躁地将那套粗麻衣服拂在了地上,脚一软坐在地上,紧紧抱住了自己的双臂。
怕,他怎么可能不怕?
“齐王殿下好了吗?要不要小的们帮忙?”两个杂役在门外等了一阵,不耐烦地问,“要是误了时辰,小的们可担待不起。”
“马上就好!”司马冏勉力高声答出这四个字,一狠心咬住嘴唇,将自己身上衣服脱了个精光,胡乱将那套罪衣套在了身上。粗糙的麻线接头硌着他养尊处优的皮肤,如同千万只小虫在噬咬,偏偏挠不去逃不开,就如同他现在无可逃避的命运。
“你这种身份,若是不能站到权力的巅峰,就是死路一条!”母亲贾荃的声音又在司马冏耳边响起,他仰望着低矮的屋顶,默默苦笑了一声,“母妃,如果我不能站到权力之巅,就是死了你也不会心疼的吧。”
“殿下,好了吗?我们可进来了!”两个杂役实在等得不耐,推门而入。见司马冏已经换好了衣服,他们略略松了一口气,“各位监刑的王公都到了,单等齐王殿下了。”
“好。”司马冏正要跟着他们出去,忽然想起一事,“等一下。”随后他走到床边,摸出一个小小的瓷盅,将里面一颗碧绿色的枣子大小的蛇胆倒出来,狠狠心放入口中,一仰脖子吞了下去。
那生蛇胆是昨夜贾荃差人送来的,一直用冰块护着,过了一夜依然十分新鲜。司马冏虽然吞得迅速,口中依然残留着一股冰冷而血腥的苦味,从舌尖到喉口无一避免,让他几乎当场就要呕吐出来。他生怕真的吐出蛇胆,连忙伸手紧紧捂住了嘴,直憋得眼眶发红冷汗直冒,才将那强烈的呕吐感憋了回去。
“快走吧。”两个杂役见不得司马冏再拖延,一人架住他一条胳膊,硬扶着他走出房门,径自往宗师府大堂走去。司马冏好不容易压下了不适,终于在大堂前挣脱了两人的胳膊,自己一步步走入堂中。
此刻大堂主位上端坐的正是宗师高密王司马泰,而他的身边则坐着梁王司马肜、东武公司马澹等一应宗室长辈。虽然是执行的是宗室之法,朝廷还派了廷尉和尚书台的几名官员前来督看,林林总总,也有十来名王公大臣,越发显得宗师府大堂气度森严。
司马冏目光一扫,没有看见母亲贾荃,心中莫名松了口气。由于还是齐王之尊,他不必像罪犯那样屈膝行礼,只是以后辈身份向堂上众人躬身作揖,众人也纷纷还礼。
有尚书台的官员朗读了一遍朝廷罚杖四十的诏旨,众人跪接之后,司马泰一心速战速决,便下令道:“那便遵旨执刑吧。”
宗师府中刑吏得令,从堂外抬了一条宽大的木凳进来,恰好够一人俯卧。司马冏知道拖下去无非自取其辱,索性自觉地匍匐在凳子上。眼看有人拿着绳索来要绑住他的手足,司马冏蓦地一惊而起:“我不用这个!”
“齐王殿下不要误会,这是防止你受刑时挣扎用的。否则滚落在地上,岂不是更为不美?”东武公司马澹皮笑肉不笑地解释。
“我不会滚下来的,不用这个。”司马冏坚持。
“那便不用好了。”宗师司马泰到底心疼司马冏,只是国法无情,他也只能尽力提供一点便利。
司马澹暗暗哼了一声,没有说话。反正有那套浸过毒药的罪衣,司马冏这次是难逃生天。他愿意临死前再逞一次英雄,就由得他去吧。
想到这里,司马澹不由朝手握木杖的两个刑吏使了个眼色。他早已暗中打点好了,只要这两人行刑时确保将罪衣打烂,融入司马冏的血肉之中,罪衣上由太医令程据精心调配的毒药就能无声无息渗入司马冏血脉,让他回府养伤之后数日内死得不明不白。
反正监刑的是司马氏宗室,与皇后和贾氏家族并无半点关系。司马澹暗暗赞叹,这样既除掉了潜在的祸根,又让天下人无话可说,皇后这个主意,真是天衣无缝。
见司马冏和刑吏都准备好了,端坐主位的司马泰正要下令行刑,忽听宗师府大门处一阵喧哗,守门的侍卫一边跑动一边喊道:“王爷,王爷留步!先待小的们向宗师通报!”
“什么宗师,不就是我高密王弟弟吗?”一个苍老浑厚的声音中气十足地叫道,“子舒,你让这些人拦着我,是不欢迎老哥哥?”
高密王司马泰听到来人亲昵地叫出了自己的表字,面上动容,连忙从主位上站起身,亲自朝门外迎去。待看清那个大步流星冲进宗师府的人,所有人都面露惊讶,而东武公司马澹更是厌恶地皱了皱眉。
毫无疑问,那个满头华发,红润的脸上还带着几分憨笑的不速之客,就是素有疯癫之名的平原王司马干。
“哎呀,子舒,你终于出来了!”司马干压根儿没有在意众人的尴尬,只是亲热地一把抓住了高密王司马泰的肩膀,“听说你们今天这儿有热闹,怎么不叫上老哥哥我啊?”
“见过平原王殿下。”司马泰为人正统刻板,虽然司马干仪态疏懒,他还是带领众人一一向司马干施礼。毕竟司马干无论年龄还是出身,都比众人高出了一大截。
“免礼免礼!”司马干胡乱地朝众人摆手,脸上还是那副老顽童一般的好奇神色,“我是不是来晚了,还没瞧着热闹你们就要散了?”
“不是什么好玩的,就是宗师府奉旨要惩戒犯错的齐王。”司马泰有些为难地回答,“宗师府是执法之地,非旨不得擅入。平原王若无他事,还请先回府,回头我再到老哥哥府上去赔罪。”
“齐王?齐王不是早就死了吗?”司马干傻傻地挠了挠头,“死人还要怎么惩罚?”
“平原王弄错了,过世了的是齐献王,今日要惩戒的是齐献王的儿子司马冏。”一旁插话的东武公司马澹见司马干还是一副迷迷糊糊的模样,又补充了一句,“就是小名山奴的那个!”
“哦,山奴啊,我知道我知道!”司马干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,边说边拨开众人往大堂内走,“我记得山奴还是个白白嫩嫩的小娃娃,小娃娃犯错了确实该打!”
他硬要往里闯,众人都不敢用力阻拦,只能任由司马干走进大堂,盯住了趴在木凳上的司马冏。司马冏先前早就听清了众人的谈话,见司马干进来,爬起身跪在木凳上向他磕了一个头:“三叔公,不肖孙儿给你行礼了。”
“不肖我好,不肖我好,要是肖了我,岂不是你也成了小疯子?”司马干哈哈笑着拍了拍司马冏的肩膀,忽然眉头一皱,朝司马泰怒道,“山奴还是个小娃娃,怎么能穿这么粗糙的衣服,赶快给他换了!”
“这是宗师府的罪衣,先皇定下的规矩,不能擅自更换。”司马泰一板一眼地回答,“我知道平原王一向爱惜山奴,但圣旨已下,无论你怎么阻挠,山奴这场杖刑都是免不了的。”
“宗师说得对,圣旨已下,就算是平原王也不能抗旨不遵吧?”东武公司马澹在一旁阴测测地道。
“抗旨?借我老头子十个胆子也不敢!”司马干故作恐惧地缩了缩头,落在司马澹眼中就像是一只顽固不化的老乌龟。下一刻,这只老乌龟又嬉皮笑脸地伸出头,还附带伸出一只手来:“拿来我看。”
“看什么?圣旨吗?”司马泰问。
“圣旨肯定不会有假,本王想看的,是先皇定下的规矩。”司马干笑道,“就是你们说的,先皇定的要穿罪衣受罚的规矩。”
“这个……”司马泰一时语塞。穿罪衣受罚只是宗师府自武帝建立后沿用的规矩,却当真没有白纸黑字写出来过。
“如果没有先皇谕旨,那我让山奴换套衣服也不算抗旨对吧。”司马干伶牙俐齿说到这里,下一句立马恢复了本色,“可怜的山奴小乖乖,快把衣服给脱了!”
“难道平原王的意思,是要齐王殿下裸身受刑吗?”司马澹恨恨地说到这里,果然看见司马冏的脸腾地红了。
“三叔公,我就穿这个没事的。”司马冏不明白司马干为何搅局,只能小声劝说。
“胡说,你出生才满百日,小娃娃就要穿小娃娃的衣服!”司马干一挥手,两个平原王府的从人连忙捧着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走了过来。司马泰正要阻止,下一刻却忍不住愣在当场——司马干带来的哪里是衣服,分明就是一方包裹婴儿的围布!
“来来来,叔公给你换衣服。”司马干一把拉起司马冏走到屏风后。两个从人也是训练有素,在司马冏还来不及害羞的情况下,三两下就除掉了他身上的罪衣,用围布将他包裹成了一个巨大的襁褓!
当司马冏再度亮相的时候,不仅众人呆若木鸡,司马冏更是窘迫满脸通红,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。只有司马干哈哈大笑,开心至极,一把将司马冏推倒在木凳上,自己则大喇喇地坐在一旁,朝司马泰点头道:“我这里可以了,该你们了!”
司马泰愣怔了一会,虽然明知司马干胡闹,却一时想不出哪条规矩不许让人裹着一层围布受杖,只能重新回到大堂主位,再次吩咐人行刑。
司马澹心知司马干已经知晓了自己的阴谋,不当场拆穿已给了自己莫大面子,否则若是验出罪衣上的毒药,皇后那边自然会推得干干净净,这谋害齐王的罪过就只能自己一个人扛了。
司马澹正心烦意乱,那两个执杖的刑吏已走到了司马冏身边。他们正要抡起刑杖开打,不料司马干忽然又叫了一声:“且慢!”
“平原王又怎么了?”饶是宗师司马泰忍让,此刻对司马干也露出了不满的神色。
司马干活了七十年,最不在乎别人的眼色,当下只拈着花白胡须笑道:“没什么。只是老头子我听说武帝颁布《泰始律》时,为了更改前朝苛政,特地规定了我大晋的刑杖尺寸。我记性不好,依稀记得是长六尺,大头围一寸,小头围三分半,因此好奇想要量一量。”说着,站在他身后的从人果然捧出了一根量尺。
“平原王想量,等到行刑完毕再量也是一样的。”司马泰揉了揉太阳穴,被司马干搅扰得脑仁都疼了起来。
“不行不行,等行刑完那杖子上肯定血糊糊一片,可怎么量?”说着司马干一摆手,那从人果真走到刑吏面前,认认真真地丈量起来。
司马泰不知司马干用意,司马澹却暗叫了一声险。幸亏自己没有暗中嘱咐刑吏在刑杖上做手脚,这疯癫老王爷的心思,可真是细致得厉害。
“回王爷,两条刑杖各长六尺,大头围一寸,小头围三分半!”那从人测量完毕,高声回复。
见司马干点头,司马泰终于忍不住问:“平原王还有什么要求,请一并提出来吧。”
“没有什么要求了,只有最后一个问题。”司马干盯着两个刑吏道,“我记得《泰始律》里还说,无论杖刑数目多少,执刑中间一律不许换人。宗师府的规矩应该也一样吧?”
“不错。”司马泰点了点头,“看来平原王对《泰始律》研习得颇有心得啊。”
“老头子成天窝在王府无聊,就拿来看着玩玩。”司马干说到这里,眼睛在在座诸位王公大臣身上轮了一圈,有意无意地道,“奉劝大家没事也拿来看看,说不定什么时候,可以用来保命呢。”
众人被他目光一扫,不由都低头称是,司马澹的背后更是起了一层寒栗。至于这位平原王是真疯还是装疯,根本无人敢追究。
确认司马干终于说完,司马泰舒了一口气,终于下令行刑。
司马冏被折腾了这么久,先前鼓起的一腔勇气都散了不少,心中颇为烦躁,巴不得早点打完了事。然而当第一板重重地落下来时,他的脑袋里轰然一声,才明白自己高估了对疼痛的忍耐程度。
既然在场的有宗室也有大臣,有亲友也有仇敌,司马冏碍于齐王的尊严,绝不肯将自己的软弱示于人前。他咬着牙苦苦按捺着自己的呻吟,双手狠狠地攥着那层裹布,耳听着行刑之人声音清晰地报着数字:“一!”“二!”“三!”“四!”……
太慢了,为什么打得这么慢!司马冏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困在蚕茧里的虫子,连挣扎都是无力而可笑的。他将脸朝下贴着长凳,不敢去看围观众人的表情,虽然刑杖落在臀腿之间,他却觉得连脑袋也疼得燃烧一般。
一半是疼痛,一半则是羞耻。
杖刑最为磨人之处,是受刑的皮肤面积有限,不可避免要在同一部位重复落杖,因此越到后来,疼痛越会翻倍增长。司马冏刚开始还能咬牙忍耐,到得刑杖过半,肿胀的肌肤被击打裂开,鲜血汹涌而出,饶是他再坚毅也忍不住发出了闷哼。
疼,为什么会这么疼!司马冏全部的心力,都用来克制自己哀嚎翻滚,他甚至后悔当初没有同意用绳子绑住手脚,否则也不必忍得如此辛苦。当初他行刺杨珧失败,被杨家关入暗卫营地牢时也受过鞭打,可为什么此时此刻的疼痛胜过那时百倍千倍,甚至让他生出了一死了之的冲动?
是了,那个时候的他,怀着摧毁杨家为父亲报仇的壮志,所以无论再苦再疼都可以承受。可是现在呢,他究竟在做什么,要做什么?若不是母亲的期望太过荒诞渺茫,他大可以缩回去做一个安安稳稳的齐国公,这样的罪他根本就没有必要去受!可是那个一手把他推到如此境地的母亲呢,她若是亲眼看到自己的儿子在刑具下痛苦辗转,鲜血四溅,她可会后悔当初的决定?不,她不会,她只会冷冷地对他说:“若是连这点苦都吃不了,你将来还能做成什么大事?”
眼泪从司马冏的眼眶里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,浸湿了他挣扎间散落下来的黑发。在火上浇油一般的疼痛中,他感觉不出委屈,只觉得痛恨,痛恨母亲贾荃,痛恨皇后贾南风,痛恨表弟贾谧,痛恨东武公司马澹,痛恨死掉的刘卞,痛恨明哲保身的张华,痛恨装聋作哑的太子,更痛恨……将他亲手交出去的潘岳!如果他们不逼他,诱他,激他,哄他,他绝不会像如今一样,像个毫无反抗能力的婴儿一样,被肆意地羞辱和虐打。
“啊!”一声惨呼终于从司马冏紧咬的唇齿间发出,那是对疼痛的宣泄,也是对这个世间显露的恨意。这样的切肤之痛,没有亲自感受过的人绝对无法理解,所以那些用冠冕堂皇的理由将他推到刑杖之下的人,全都虚伪得令司马冏作呕。
母亲贾荃只有一句话说得对,他若是不能站在权力的巅峰,就只有死路一条!而登上权力巅峰的道路,第一步就是用他自己的鲜血铺就的!
“三十八!”“三十九!”“四十!刑毕!”随着刑吏们高声报数,令人疯狂的杖刑终于结束了。见司马冏依然趴在木凳上一动不动,宗师司马泰生怕真的将他打出个好歹,连忙差早已伺候在旁的大夫前往看视。
大夫走到司马冏身边,只当他是晕了过去,轻轻扶起他的脸才发现司马冏的眼睛依然睁着。泪水糊满了他的面颊,可是他的唇边,却含着几分嘲讽的笑意。
“殿下?”大夫手一抖,几乎将司马冏的头磕回木凳上去。这位齐王殿下,该不会被一顿板子打傻了吧?
司马冏闭上眼睛,将眼中的痛恨与狂热尽数掩去。一个庸碌的大夫怎么看得出来,方才的齐王早已死在了杖下,而现在从汹涌烈火中涅盘重生的,已经是另外一个司马冏了!
就在司马冏被平原王司马干亲自护送回齐王府之际,一宿未睡的潘岳伏在秘书监官署的书案上,沉沉陷入了梦魇。
在梦中,潘岳看到了司马冏。这一次,他确认是司马冏,而没有因为相似的面貌而将他认成齐献王司马攸。
“檀奴叔叔,”司马冏站在潘岳面前,乖巧地说,“我饿。”
潘岳低头,发现桌案上放着一只梨。他把梨递给面前的少年,司马冏则不客气地接过去,三两下吃了个精光。
“我还饿。”少年看着他,眼巴巴地说。
潘岳看了看四周,没有找到任何可吃的东西,而他的心里也生出了一股莫名的恐慌——他确实再也找不到东西给司马冏吃了!怎么办,怎么办?
“我饿。”司马冏拉住了他的衣袖,眼中满是饥饿的贪婪,“你不给我吃,我就会饿死了。”
“可是,我真的没有东西可以给你了。”潘岳的心慌得跳成一团,鬼使神差地将自己的手递到了司马冏的嘴边,“你如果还想吃,就只能吃我了。”
司马冏捧住了潘岳的手,就如同饥饿的人捧住了山珍海味。然后,他张开口,露出白而整齐的牙齿,蓦地咬了下去。
潘岳本能地想要缩回手,手指却被司马冏紧紧攀住了。他眼睁睁地看着司马冏一口口地吃掉自己,呆呆地想:“如果我把自己都给你吃了,就再不欠你父亲什么了吧。”
然后,手掌上便是噬心彻骨的痛。
潘岳蓦地睁开了眼睛。他的手边,是厚厚一摞等待审阅的晋朝国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