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3章 敬酒(2/2)
他说得轻描淡写,语气温文,偏偏那“顺势绕颈”四个字吐出时,几乎带了点不易察觉的肃杀。
叶语闲似笑非笑地看着两人,慢条斯理地合上折扇,轻敲着掌心:“研究倒谈不上,只是偶有所得。比如这一句‘赵客缦胡缨’,若只看诗义,是写那位侠客头戴胡缨,意气风发。但若用作演化招式,缦字乃飘逸之意,胡缨则为饰,在兵器术中,可引申为软兵缠颈一式,以枪杆缠绕、借力卸力、转颈封喉,极快、极险、极飘忽。”
他顿了顿,语调随意:“我以为,这一句或许只是藏着一招。但若顺着此意,拆句细研,从缨起势,再以吴钩承之,回转处再落入燕山雪花大如席,步步皆势。或许——这一整首诗,都能演化成一整套内外兼修的功法。”
他话音未落,瘦子的手指却在杯沿轻轻一顿。
他们当然知道这不是空口白话。
侠客岛上的石壁图,其实本就是以李白的《侠客行》为原本演化出的内功心法。岛上那幅壁画,第一图便是“赵客缦胡缨”,旁边就有一段注释,与叶语闲方才所说,竟然大致吻合——那“缦”之意在于引势随形,“胡缨”为虚实之变,以势诱敌、借劲转杀,是整部心法最初“借力御敌”一节的开篇。
——这世上能识得壁画图意者寥寥,怎的此人却能信手拈来?
胖子虽仍满脸堆笑,但心底却已泛起不小的波澜。他向来以城府极深自诩,轻易不动声色,但此刻眼角却不自觉跳了跳。他看向那把折扇,又看向叶语闲,像是第一次真正“看到”这个东家模样的男人。
“叶大人此言……真是妙极了。”胖子声音略带一丝钦佩,“这等理解,非只诗词通达,还得心中有武道图景才可演绎。”
“见笑了。”叶语闲一手抚扇,淡淡道,“不过是吃饱了没事,喜欢琢磨这些没用的东西。字里藏刀,也只是兴之所至。”
他停了一下,目光扫过二人眼中那一丝不动如山的谨慎笑意,语气反而轻松了些许:“当然,也许我是错的。毕竟——这天下的武学,哪有诗人吟得明白的?”
胖子不接话,举杯示意,仍旧笑容可掬;瘦子眸光却更加深沉,微微颔首,像是默认,也像是忌惮。
气氛微妙地沉了一瞬。
胖子笑眯眯地斟满了酒杯,举起来轻轻晃了晃,酒色如琥珀,映得他面上那抹笑意越发和气温吞:“叶大人这般通达风雅,又识得‘赵客缦胡缨’中三味,倒是我等佩服得紧。明年此时,若是有闲,不知叶大人有没有兴趣,移步东海侠客岛,喝一碗腊八粥?”
这话听着轻描淡写,语气里却分明藏着一股从容笃定,似是邀约,又仿佛另有深意。瘦子仍旧不言,只在一旁低眉斟酒,仿若这饭局中只是个微不足道的背景。
叶语闲却笑了,笑得很自然,甚至带了点自嘲意味:“我嘛,算不得什么武林中人。读过几本破书,练练身体还行。对剑招拳脚这些事儿,确实有点兴趣,但若说心思全在武学上,那也未免太过单调。”
他停顿了一下,转头看了眼窗外夜色,语气忽然变得意味深长:
“不过——若真有缘分,或许有朝一日,我也会上那侠客岛看一看。只不过……”
叶语闲转回头来,眼神与胖子那笑眯眯的眼睛正面相对,缓缓吐出一句:
“也许那时候,不是我自己想去,而是你们请我去。请得还挺霸道的那种——让人没法拒绝。”
这话轻巧,几近调侃,可偏偏说得不疾不徐,不咸不淡,像是一句闲谈,又仿佛一记暗招点穴,打在对面两人的心眼上。
胖子笑容不减,点了点头:“请客嘛,我们也只是希望朋友们都能赏个脸。只不过这‘请’字,在江湖上,有时候确实不怎么讲规矩。”
酒至微醺,桌上几盘凉菜所剩无几,热菜早已下肚,只余得几盏余温尚在的浊酒,散发着淡淡辛香。
叶语闲笑着放下酒杯,转头对张三李四道:“二位既然远来,不如就在这满庭芳下榻。这楼上楼下,除了是酒楼,其实也设了几间清净雅房,供来客歇脚。既然是朋友,我自会安排最好的房间。”
胖子张三轻轻晃了晃手中空杯,依旧堆笑道:“好意心领了,叶东家。只是我二人身份……略微不便。这江湖上恩怨难清,知道我们模样的,怕是三五百人都想把我们请上茶桌聊一聊。住得太近了,容易招麻烦。”
瘦子李四依旧沉默寡言,只轻轻点了点头,算是认同。
叶语闲一笑置之,倒也不强留:“你们这职业,确实有点特殊。像猎户进山,总不能让狼知道你在哪个树洞歇脚。不过——我这满庭芳的酒,你们要是改日想喝,随时来就是。”
“多谢叶东家。”张三拱了拱手,随后带着瘦子起身。两人一胖一瘦站在一处,气场却出奇地合拍,有种沉默而凝聚的压力,令人不敢小觑。
“那——后会有期。”
“或许几日后就能再见。”叶语闲依旧笑着,语气却意味深长。
张三似笑非笑地回望了他一眼,没有多言,只拱手一礼,转身与李四一同离去。二人踏出酒楼门槛的步伐沉稳,仿佛在黑夜中隐去身形的山风,来无影、去无踪。
夜风自檐下拂过,卷起几声晚市渐歇的喧嚣。叶语闲站在酒楼门口,看着两人的背影消失在灯影尽头,嘴角微挑,似笑非笑,自语一句:“你们二位,倒也和我想得差不多。”
他转身吩咐张掌柜:“天字一号房,给我留的那间还在吧?”
张掌柜立刻点头:“自然在呢,叶老板您请。”
于是叶语闲背手而行,沿着满庭芳后楼那熟悉的回廊,一路登上二楼,推开天字号房间的门。窗外是金陵的夜,帘下是酒气未消的余温,而此刻的叶语闲,已在心里默默开始筹划起下一场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