少年游(2/2)
燕三娘“吁”地一声,勒住坐骑,将怀念扔下去,动作十分粗鲁,如同扔一口破沙袋。
怀念重重地摔在地上,滚了好几个圈。
他生下来便是金枝玉叶,年纪轻轻又成了皇帝,坐在九五至尊的位子上,所有人捧着护着,唯恐伤了他,还从未被人这样无礼对待过,以至于他当下没有先感受到疼,而是心中燃起熊熊怒火,恨不得将这女土匪碎尸万段。
“你……”
话还没说完,人们兴奋地围上来,打量稀奇物似的,围着他指指点点。
“好俊俏的小白脸,三娘从哪里捡回来的?”
有人胆大包天地来摸他的脸,被怀念愤怒地拍开手:“别碰我!”
众人愣了下,又齐声哄笑起来:“脾气还不小呢,此等艳福,不知三娘是否消受得了。”
燕三娘翻身下马,众人往两旁避让,潮水般让出一条小道,她朝怀念走来,脸上的面巾已经摘了,竟然是个年纪轻轻的姑娘。
她微俯下身,用马鞭擡起怀念的下巴,像打量一个物件,目光极其无礼,忽然,发出一声轻笑:“小子,仗着轻功好,跑了两年,还不是被我找到了?”
怀念莫名其妙:“你在说什么?我不认识你。”
“现在装不认识?迟了。”
燕三娘笑着拍拍他的脸,“两年前,你不告而别,我追出去,是怎么说的来着?别叫你有落到我手里的那一天。”
她起身,恢复冷淡表情,吩咐:“把他关去柴房。”
北京,紫禁城。
午后的太阳和煦,御花园里的秋菊绽放了,阳光均匀地洒在花瓣上,如同涂抹了一层金色的光辉。
思思枕着一条胳膊,恹恹地趴在石桌上,重复着这些时日来不知问了多少遍的话:“找到了吗?”
流风按刀侍立在一旁,站得如松柏一般挺拔,闻言回答:“还未收到回音。”
“都过去多少日子了,还找不到……”
思思哀叹一声,又忽地坐起来,跃跃欲试地提议:“要不我去找?我跑得比你们锦衣卫快得多……”
还未说完,流风就不赞成地打断:“不可以。”
希望被无情浇灭,思思没骨头似的倒在桌上,望着身上的龙袍唉声叹气。
自打那日怀念扔下一封信离宫出走后,她就被迫坐上了龙椅,谁让她长了张跟天子几乎一模一样的脸,当了这么久的假皇帝,思思最大的感受便是当皇帝太累了,她每日天不亮就要起来上朝,奏折堆积起来有一人多高,处理到深夜才能入睡,夙兴夜寐也不过如此,真不知道哥哥从前是怎么过来的,思思倒是想一走了之,可看着那些抱着她大腿哭嚎的可怜宫人们,她又实在狠不下心。
“这日子,简直不是人过的。”
思思仰天长叹时,总管太监高福慌里慌张地跑了过来:“皇上,皇上……”
每当他这副模样,保管没好事。
“又怎么啦?”
“谢先生进宫了,请求面圣。”
“哪个‘谢先生’?”
“还能哪个?”高福焦急地一跺脚,“就是您的舅公,大晋第一皇商谢翊谢先生啊!”
“什么?!”
思思腾地站起来,一副天塌了的表情,双手抱头,崩溃地乱走:“完了,完了完了完了……”
她虽与怀念长相相似,身高却差了一大截,为了不让别人看出端倪,靴子都是特制的,外面看着不怎么样,里面却垫了跟,平时走路就像走高跷,她练习了许久才找到诀窍,一慌张起来,就两脚拌蒜,险些跌一跤,幸亏流风眼疾手快,搀了她一把。
思思跌在他身上,一把抓住他的手臂,如同抓住救命稻草。
“师兄!救救我!”
这一幕实在太容易让人误会,高大健硕的侍卫,倚在他怀中的皇帝,二人执手相看,含情脉脉,似有千言万语要诉说,光是这一个场面,就能让人脑补一出大戏。
这些时日以来,为避免露马脚,思思很少往后宫去,尽量不与人接触,在这深宫之中,她唯一熟悉和信任的人只有流风,便让他时时相伴左右,寸步不离,以至于宫中逐渐传出流言,皇帝有龙阳之好,看中了百户卫流风,欲将他纳入后宫。
流风在朝中的人缘一向不佳,按理说他由先帝一手养大,是皇帝的义兄弟,就算没有血缘关系,也有打小一块长大的情谊,他的前途本该明亮无比,可混了这么多年,他依旧是个百户,原因就在于他老实过了头,太不知变通。
前阵日子杜彦过寿,旁人都是想方设法钻营找门路,他空着两手就去了,在官场上,太一根筋的人常被人称为“愣头青”,也无怪乎他混不出头了。
此等谣言一出,就有人讥笑他终于找对了路子,学会了傍皇帝的大腿,也有人看不惯他这种献媚讨好的小人行径,后宫的女人们则是又嫉又恨,怀念是个勤政的好皇帝,一年到头,就去几次后宫,雨露太少,女人间难免争破头,现在这点雨露竟全被一个狼崽子分去了,后妃们联合起来,背地里咒骂流风,说他是个“祸水”。
比如此刻,流风的耳朵就捕捉到了一阵压低的骂声,他感到如芒刺背,不自在地别开眼,轻咳一声,推开了赖在他身上的思思。
思思走进书房,隔着一道纱幔,她看见了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影,正是许久不见的谢翊。
他正在品茶,不紧不慢地掀起杯盖,动作说不出的优雅,察觉到皇帝进来,他起身,准备行跪拜之礼。
思思头皮发麻,清了下嗓,旁边的高福立即出声打断:“圣上有令,谢先生不必跪。”
谢翊的动作顿了顿,倒也没继续坚持,而是问:“皇上还好吗?”
高福回答:“圣躬安。”
谢翊疑惑地擡起脸,大概是察觉到了不对劲,进来这么久,皇帝一言不发,连声“舅公”都未叫。
对此高福早有应对之法,思思每日上朝,也是在龙椅前加一道帘子,对外的说法是皇帝感染上了时疾,不便受风,不说话的原因也是嗓子嘶哑,发不出声,上朝都有一套标准化的流程,臣子们站在殿中,谁也不敢擡头直视天颜,再加上距离尚远,又隔着帘子,谁也没发现龙椅上的皇帝只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。
谢翊听完这套说辞,也没有多问,不知信了还是没信。
高福又代替皇帝命令赐座,他淡淡坐下了,思思才放松下来,脊背上划过一阵阵的冷汗。
不怪她这么紧张,小时候,谢翊带过她几年,思思从小就是个皮猴,漫山遍野到处跑,唯有在这位舅公面前才会端庄起来。
谢翊进宫是为了生意上的事,当年怀钰惹怒睿宗,被关入诏狱,为了换他一个自由自身,谢翊散尽家财,将商行拱手让给朝廷,谢家的人为此闹了好一阵,好在官府只没收了商行,土地家资都还在,谢翊将田宅土地分配完,也就堵住了这些人的嘴,谢老夫人也在这一年驾鹤西去,处理完分家与丧葬事宜后,他只身一人,启程去了辽东。
那是块好地方,黑土地肥沃辽阔,山林茂密,还未被破坏过,獐子、黑熊到处跑,山参灵芝遍地都是,怀钰就是辽王,他一句话吩咐下去,谁也不敢跟他抢,他相当于是垄断了这一块的皮货与药材生意,边境上最大的贸易市场就是他的,不出三年,他就赚得盆满钵满,十年后,怀钰入京登基,当了皇帝,他也就水涨船高,成了皇商,代表大晋出海贸易,这么多年下来,谢氏商行累积的资产足以买下一个小国。
怀念登极以来,一直坚持贯彻前朝政策,积极进行海外贸易,永熙朝时开放了广州、泉州港口,但这还远远不够,随着经济的对外扩张,两个港口早已饱和,商船日夜往来,挤得埠口几乎没停船之地,自前年起,谢翊就为了增设商港一事在奔波,他提议将杭州设为新的开放港口,一来杭州临海,二来杭州沟通运河,可以通过运河将货物运往内地,以此来减轻泉州、广州的压力。
这条建议一提出来,朝中有人赞成,有人反对,争论了整整一年,怀念以极大的魄力支持了谢翊的主张,并让他全权负责此事,港口还在建设中,谢翊此行来正是讨论收税的事,他这边侃侃而谈,思思却听得汗如雨下,她哪里懂这些,只能不停地向高福投去求助的目光。
高福也是战战兢兢,正要扬声说“皇上累了,改日再议”,一道轻微的声响打断了他。
谢翊将茶杯搁在手边,双手闲适地交叉,忽然喊:“思思。”
“啊?”
思思下意识应了一声,反应过来后,与高福对视一眼,露出痛苦表情。
纱幔后的男人轻轻笑了一声,似是觉得她的反应有趣:“还不出来见人?”
思思没办法,只能撩起帘子,硬着头皮走出去,乖乖喊了声“舅公”。
谢翊年逾古稀,除了两鬓斑白,脸上多了几道皱纹,身形却没有什么变化,清癯而挺拔,他嗯了一声,问:“你爹娘呢?”
“出去玩了。”
“怎么一个人跑来北京?”
思思便将事情原委说了一遍,在说到怀念留下一封信就抛下她这件事时,她显得尤为气愤,太过分了!爹爹和娘亲这么做都算了,哥哥怎么也这样对她,谁也不是软柿子做的!
谢翊听完,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,不知是见惯了大风大浪,还是已经习惯了这家人的行事风格。
思思到底是好奇,忍不住问:“舅公,您是怎么认出我的?”
谢翊笑了:“狐貍尾巴都露出来了,还来问我。”
思思有些难为情,心道自己扮了这么久的假皇帝,都没人发现,您老人家一眼就看穿,到底是火眼金睛。
两人正讨论着怀念可能去的地方,流风突然从外面走进来,似乎是有要紧事禀报,他犹豫地看了眼谢翊,思思立即猜出他在想什么,哭丧着脸道:“师兄,想说什么就说罢,舅公都知道了。”
流风点点头,先拱手向谢翊行了礼,这才道:“锦衣卫递来消息,有人在太行山一带找到圣上踪迹。”
“太行山?!”
思思的反应实在太夸张,两个人的视线都向她投来。
“太行山怎么了?”谢翊问她。
思思心虚地摸摸鼻子,小声道:“那个……舅公,我初出江湖,也是结了不少仇家的。”
谢翊了然:“太行山有你的仇家?”
思思点头。
流风问:“结的什么仇?”
思思干笑:“呵呵,这个……这个就小孩没娘,说来话长了……”
这是怀念被拐来的第十五天,半个月的工夫,他基本上摸清了山寨的底细,这座寨子坐落于群峰之间,因为当家的是个女人,也被称为“娘子寨”,山脚下就是井陉,太行八陉,井陉的战略地位最重要,它扼守晋冀交通咽喉,是进出华北平原的要道,当年秦将王翦破赵,走的就是这里,娘子寨占据其中,实在是占尽地利,凡是往来的商贾,他们都要捞一份油水。
那日将怀念绑来的红衣女子,正是娘子寨的主人,她姓燕,名如玉,据说前头还有两个哥哥,都夭折了,别人便叫她“燕三娘”,江湖上有人慕她的美名,为她起了个诨名,唤作“晚香玉”,比喻人比花娇,不过燕三娘与花没有半点关系,她脾气古怪,手段毒辣,久而久之,恶名遍布江湖,又传出一个“鬼难缠”的绰号,相比起晚香玉,她倒是更喜欢这一个名字。
怀念被关在柴房的这些日子,她一次也没出现过,饭菜倒是日日都有人来送,只不过里头搁了软筋散,怀念可以撑住不吃东西,却不能不喝水,他绝食了一阵,没任何效果,最后放弃了,破罐子破摔,给什么都吃,吃得骨酥体软,爬都爬不起来。
这日他饿醒来,意识到送饭的人比平时迟了些,不禁揣测是不是出了什么事,是官府终于发现了他的行踪,找过来了?
不,应该不是,他没有听见打斗声。
推翻这个想法,他忽然神情一滞,一个念头蹦出脑海。
难道,是想杀他了?
越想越有可能,他并不害怕,只是气愤,自己堂堂一个皇帝,竟要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在土匪窝里了。
门吱呀一声,开了,外面的人走进来,却是没见过的生脸,手中端着托盘,不知上面是毒酒还是白绫。
怀念冷笑一声,该来的总会来,他闭上眼,生前的一切在脑海里闪过,这一刻他想起的,不是朝堂,不是江山,而是年少时他曾心向往之的那双背影,只可惜今生再也无法相见,否则他很想问一问他们,就那样将儿子抛下一走了之,可曾有过后悔?
“动手罢。”
“啪——”
一个东西打在他肩头,他并未感觉到疼痛,触感十分不对,他睁眼,看见一杆尺子,在他身上比来比去。
怀念大怒:“你干什么?!”
裁缝擡起头,一脸无辜:“量体啊,不然怎么裁衣?”
“裁什么衣?”
“嫁衣啊。”
“什么嫁衣?!”
怀念震怒的语气里掺杂了些困惑。
兴许是不想同他无休止地重复下去,裁缝这次多说了几句:“你还不知道吗?寨主三日后要迎娶你,摆酒的家伙什都准备好了,请柬也发出去了。”
脑子里轰地一声响,怀念霎时什么也听不见了,只剩一句话在耳边回荡。
迎娶你,迎娶你,迎娶你……
过了一会儿,三个字又变成四个字:强抢民男,强抢民男,强抢民男……
他的脸色实在太难看,裁缝看他的眼神多了几分同情:“兄弟,想开些罢,好歹燕三娘长得也不算难看,就是脾气差了些,你闭一闭眼,心一横就过去了,谁让你看了人家的身子呢,总得负责不是?”
怀念缓慢地擡起头,问:“我什么时候看过她的身子?”
裁缝满脸鄙夷:“好男儿敢作敢当,你这还不承认了,人家燕寨主还能污蔑你吗?”
“我……”
怀念正欲辩解,忽然想到什么,俊脸猛地一沉,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。
“沈、思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