终身误(二)(2/2)
“听掌柜的说你很聪明,认字认得快,要不送你去读书?”
他摇摇头:“我不想读书。”
“不想读书?那你是想学医?”
他又摇摇头。
她这下皱起了眉头,犯难道:“书不想读,医也不想学,那你想做什么?”
他看向她,浅色的瞳仁里写满认真:“我想跟着你。”
“跟着我?”
他点头:“跟着你,学做生意。”
她笑了,像是完全没预料到这个答案,眉眼生动地铺展开来,如同一朵绽放的山茶,那双宝石般的眼睛似有魔力,将人深深地吸引进去。
“好啊,”她笑着揉揉他的头,“那你可得好好学。”
从这一天起,照顾孩子不再是他唯一的任务,他开始跟在她身后学习。
“学做生意”,是一个相当笼统的概念,事实上他不仅要看懂账册,还要学算数,学打算盘,最难的是要学会那些复杂的记账方法,如果这些都学会了,他还要学会人情世故,交际应酬,他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冷着张脸,因为谢柔说,没人想跟顶着张棺材脸的人做生意,她让他对着镜子练习微笑,久而久之,他跟人说话开始习惯性嘴角上扬,谢氏商行的伙计们也习惯了三小姐来店里时,身后跟着只跟屁虫,围着他们问东问西。
谢柔脾气暴躁,没有耐心,什么东西只教一遍,听不懂就自行领悟,好在他也足够聪明,不过短短二三个月,他打起算盘来就跟她一样快而准确,弄得吴不平见了直呼:“又是一个小‘谢柔’。”
冬去春来,积雪渐渐消融,春风吹遍江南岸,莫愁湖畔的海棠花开了,谢柔却很少到慈善堂来了,听人说,她的父亲在海上行船时遇上了风浪,一船的人无人生还,全部葬身海底。
又听人说,谢家的人在争家产,谢柔惊世骇俗地提出自己接管商行,女子继承家业闻所未闻,她的叔伯一纸讼状将她告去了应天府。
那场官司轰动了整个金陵,他也挤在人堆里去看了,他看见吴不平妙语连珠,气得她那几个叔伯兄弟脸涨得通红,跳脚大骂,而她只是那样站着,仿佛一切纷扰都与她无关。
家产官司赢了,她在谢氏祠堂,当着列祖列宗的面,发誓今生今世不许婚配。
她成了商行名正言顺的东家,可背后诋毁她的人却越来越多,他在街上听见了,与几个地痞少年打了一架,对方比他高大,他被揍得鼻血横流,一瘸一拐地回到慈善堂,竟意外看见了许久没来的谢柔。
她一袭雪白孝服,耳边簪着白花,形单影只地立在堂中,仰头打量那块“悬壶济世”的牌匾。
回身时,她看见他,有些惊讶:“打架了?”
他没有回答,走进柜台,给自己处理伤口,因为看不见,动作有些笨拙,谢柔接过他手里的药膏。
上完药后,她拉开一个抽屉,忽然问:“下棋吗?”
他摇头:“我不会下围棋。”
“不是围棋,是五子棋,很简单的,我教你。”
她从抽屉里抓起一把赤小豆,又拉开另一个抽屉,抓了把莲子,这就是“黑白”棋子了,然后她用炭笔在柜台上纵横画了几条线,充当棋盘,赤豆先下,莲子后手,第一盘棋,他输了,但不等她得意多久,第二盘棋,他就反败为胜。
“你真聪明!”
谢柔惊叹,又略带惋惜地摇摇头:“当初真该送你去读书,说不准能考个状元回来。”
“你想要吗?”
他这样问,语气认真到好像只要她说想,他就给她考一个回来。
她侧头想了一阵,扑哧笑了,摇摇头:“不必,你这样就很好,再来一局罢,这回我可不让着你了。”
“你先下。”
两人就这样下了一下午棋,她没有问他为什么跟人打架,他也没有问她之前望着牌匾出神时,在想什么。
吴不平总说他是个早熟的孩子,有种不符合年龄的敏锐,但其实他无法看穿他人心思,他只是格外了解谢柔,这种了解是基于他对她天长日久的观察而锻炼出来的,就比如此刻他知道她并不想说话,只是想找个人陪着罢了。
这一日后,他进入谢氏商行打杂,什么铺子都待过,绸缎行、茶行、瓷器行、古董店、酒楼……按谢柔的话说,就是每一行都各有各的规矩,他不说要完全学会,至少也应该有所涉猎。
谢柔越来越忙,天南地北到处跑,很难见上她一面,但只要一回金陵,她就会来找他下棋,每次见到他,都会感叹一句:“又长高了。”
他的棋艺早已超出她,但为了哄她,他总是故意输给她,输棋比赢棋还要难,更别提要输得看不出他放了水,所以他总是在开始时绞尽脑汁地胜过她,又在最后一刻让她赢,每当她拍着额头,难得露出孩子气的笑容,说自己赢了的时候,他就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。
十三岁那年,从广东回来的谢柔突然找到他,却不是来找他下棋,而是问他:“阿翊,你愿不愿意做我弟弟?”
他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惊喜给打晕了,等反应过来时,自己已经迫不及待点了头。
后来他才知道,她这样做是有原因的,自从她掌管谢氏商行后,前来说媒的人络绎不绝,许多人争相做谢家的赘婿,谢老夫人本是不同意的,但随着女儿年龄渐长,她也逐渐被说动了,谢柔不胜其烦,便想到“认弟弟”这个主意,这样一旦她像父亲那样遭遇不测,家中至少有个人可以给老母养老送终。
她这个决定又引发了谢家的轩然大波,不管东府的人怎么群起反对,她还是执意认他做了弟弟,他入了谢氏族谱,给老夫人奉了茶,改口叫她母亲,他搬入了乌衣巷,五岁的他大概怎么也想不到,这个漂亮得像仙境一样的宅邸,有朝一日会成为他的家,他住在松涛轩,位置紧邻着谢柔的参商馆,她带他去参观了南花房,那里栽满了山茶花,白的、粉的、红的、绿的……
她指着其中一株枝干虬结的精品山茶,告诉他,这是宝珠山茶,已经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。
她利用闲暇时间教他培花,包括怎么施肥、除虫、换盆、修剪花枝。
在她的教导下,他这才知道山茶喜阴,不能频繁浇水,一年又一年,南花房的山茶开得盆满钵满,他终于成了莳花名匠,再也不会因为一朵花的凋萎而伤心哭泣。
他感激谢柔让他成为她的弟弟,并且珍惜和她一起生活的日子,却没想到这成了他毕生最后悔的事情,情不知所起,一往而深,他曾经以为自己渴望家庭的温暖,却没想到自始至终,他想要的只是那个人,命运让他们成了姐弟,从此他再也跨越不了这条天堑。